像约好似的,端午节总赶上麦收,也就在麦田里凑合着过了。
学校也放假,但与端午节无关,叫麦忙假。那时,农活还能靠勤能补拙,老人、孩子都要披挂上阵,起早贪黑,风餐露宿。父母眼里贵过黄金的麦田,于我则是逃不脱的受难所。
天还黑着,父母就起床了。父亲磨好镰,抓个馍,舀瓢水,一咕噜吃个干净。母亲不忍心,但还是叫醒我。我太困了,以为在做梦,直到手被镰刀划破。我痛得一激灵,血就像太阳一样冒出来。母亲拔根萋萋芽,嚼碎,敷在伤口,又从褂子上撕缕布条,系好。
太阳板着父亲的脸,阳光洒在麦芒上,刺得眼痛。轻伤不下火线,我干干停停,腰越来越痛,停的时间越来越长。父亲说得对,眼是孬种,手是好汉;不怕慢,就怕站。在严阵以待的麦子前,我怯阵了,哀叹何时才能割完。我的心猿意马,很快让腿也挂了彩。
父亲骂我懒,母亲嘟囔他:像你就有出息了!父亲不做声,闷头割麦,麦子在他镰下兵败如山倒。母亲触痛了他的伤疤,也给了我启示。在乡下,就算活把式再好,也不过像父亲一样,只有受苦受累的出息。血从伤口找到出口,我也在疼痛里找到出路:逃离家乡。
父亲忽地停下:今个是端午,你割些艾插上。母亲恍然:怪不得娃总割手,忘了插艾避邪!过节了,让你姐多煮几个鸡蛋。我没再雀跃,虽然贪嘴,但几个鸡蛋已无法收买我。
干不了重活,就干轻活,反正不能闲。这是土地上的法则,死也要累死在庄稼地里。送水,送饭,扶车把,捡麦穗,这些活虽轻,却很难熬。“足蒸暑土气,背灼炎天光”,加上困乏,站着都能睡去,我挨的骂也不比淌的汗少。父亲后悔吗?正是他把我骂出了乡下。
城里没有麦忙假,只有端午节。回到家,父母不在,估计在地里忙呢。如今虽已机械化收种,告别“刀耕火种”,但主动权也不在自己手里,要坐等收割机。父母是急性子,天色又阴晴不定,他们自然不愿坐在家“守株待兔”。我做好饭,下地找他们吃饭。
村人都在地里。天气阴沉,他们焦灼地在收割机和自家地头间奔走。收割机少,都想先收自家的,兄弟都争得红眼。父母看见我,很开心。我说回家吃饭吧,轮到咱还早呢!母亲嫌父亲没用!不肯跟人争,看也白看,让他回去。父亲脸一红头一梗,上了脾气。
我明白,他们急着收麦,谁也不愿回去。像儿时一样,我回家带来饭菜,他们往衣服上擦擦手,就狼吞虎咽起来。早饭还没吃吧?姐姐出嫁了,我在城里生活,岁月不饶人,他们开始顾此失彼了。麦田还是黄金般的样子,但属于父母的流金岁月,早已一去不复返。
这里是黄淮平原,千百年来,父母像千万农人一样,在麦田里过着自己的端午节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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