冻土已释,春气浮漾,泥土溢香;春草已然萌芽细细,田头常常有一株桃花开着。心情如晴好的日子,晴朗明媚着;农人的筋骨,已然咯咯生响。抻一抻胳膊,伸一下懒腰,浑身都是勃发的力量。
一犁,一牛。犁耙扛在农人的肩头,黄牛牵在农妇的手中,后面,跟着家养的黑狗,也许还跟着一头蹒跚的牛犊。迤逦而行,不急不躁,春日迟迟,何必太急?日子从容,方得感觉出其中的美好。
来到田头,也不急,先抽一袋田头烟。那时的人,抽烟多用烟袋,一根长烟杆,一头是一铜制烟锅,烟杆上则挂一烟包。抽烟时,烟锅伸进烟包中,用力一剜,一烟锅的烟就装满了。接着,用火点上,吧嗒吧嗒的旱烟,就抽起来了。
抽田头烟,是一份讲究,也是一种生活的姿态。抽田头烟时,农人们总喜欢一边抽烟,一边四下里瞭望着,目光逡巡,漫无目的,但表情看上去,却是悠游自在,闲适淡远的。多年之后,我明白那是一种农人特有的表情:没有强烈的欲望,没有怨天尤人的悲伤,更没有对时世的愤愤不平;有的,只是一种平和、安静。脸面上微溢的喜悦,则表达着一份对季节的呼应,对大自然的欣赏,和对自己俭朴的农家生活的满足。
田头烟抽足了,就开始耕地了。
男人把犁耙插在田头(一定要找一个最合适的位置),女人则负责套好黄牛,要牛、人、犁一条线,即扶犁人、犁耙、黄牛、牵牛人,要在同一条直线上。这样,耕出来的犁道才正,才直。乡下人,生活虽然随便,不太讲究,但工作起来,却还是认真的,他们认“死理”,当正则正,当直则直,是绝不能马虎的。
对于耕地,他们也有着自己的“死理”。他们认为,一犁地,就是一犁人生,都要讲究一个“直”,犁道要直,犁沟要深浅均匀,恰到好处,而要做到如此,就得常回头看看,回头看看,就是一种验证,一种目测的验证。好与坏,其实很多情况下,一眼就能看出来,因此,别忽视了那回望的一眼。牛在前面拉犁,牛是懂得正道直行的,并非像人所想的那样“只知低头拉车,不知抬头看路”。牛躬身用力拉犁,牛也会不断抬头看看,看看前面,看看前面牵着它的那个人,好让自己的路走得正一些,走得直一些。
如此,一犁犁的地直了,耕出的大片的土地,才会舒展、均匀。在外人的眼中,乍一看,似乎也只是耕过的一片地而已,但若细看一番,就会发现,那大片的土地,实则是有着均匀的纹理的,像大片的流水流着,浮漾着微弱的波浪,真是美极了。
“伊利阿拉……”
一声高喊,这是农人对黄牛发出的指令,有着撼山震岳般的效果,常常是喊声传出,黄牛的身体就跟着猛烈颤抖一下,于是,用力一躬身,牛蹄便踏出坚实的第一步,跟着,一步步走下去,走下去……犁如翻波,犁后,就是波浪般涌起的新鲜泥土。
泥土在前面翻过,农人的脚踏在新鲜的泥土上。农人耕地时,大多喜欢赤脚,一双大脚板踏在泥土中,一步一个脚窝窝,那是农人在自己的土地上盖下的一枚枚印章。多年之后,我才明白,这其实是他们亲近土地的一种特别的方式,脚踏在新鲜的泥土上,脚心就与地气相接,相沟通,人就沟通了与天地自然的关系,也就进一步使自己融入了土地之中。
天已黄昏,春耕归来。
同样是男人扛着犁耙,女人牵着黄牛,同样是身后跟着那只黑色的家狗,或者一头蹒跚走路的牛犊。一丝橘黄色的斜阳,淡淡地照着,把人的身影、牛的身影,还有狗的身影,拉得长长,长长。于是,在苍凉的黄昏,大地上就形成了一幅剪影,一幅“春耕暮归图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