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联合体”、“联盟”、“协同体”、“联网”……这些略有差异的名词前加上“医疗”,代表了近一两年间,全国各地医疗领域刮起的一阵“合并风”。
其基本模式大致为“3+2+1”,即三级医院、二级医院、一级医院(或基层医疗卫生机构)纵向整合组建联合体。
有人赞同,有人质疑,有人观望。
不过2013年,官方态度却很明朗。
1月伊始,全国卫生工作会议上,卫生部部长陈竺就提出:“要积极探索和大力推广上下联动的医疗联合体制机制。”
医联体要达到初衷,需规避哪些问题?医联体是不是一条正确的路?会场上,本报记者采访了医卫界政协委员。且听他们言说。
全国政协委员、上海市卫生局副局长黄峰平:
托底医联体,基层力量需强大
“早在上世纪90年代,上海就出现过组建医联体的高潮,而现在倡导的医联体又有了新内涵。”黄峰平去年5月担任上海市卫生局副局长,医联体建设正是由他主管,此前作为华山医院神经外科学科带头人,他曾参与过以学科牵头的医联体建设。
黄峰平介绍,此前的医联体多是政府促成的三级医院和二级医院的“恋爱故事”,为的是盘活资源,帮助合作医院把学科搞上去,把人才带出来。而现在,医疗模式、疾病谱、国家健康战略都有所改变,如果只关注三级医院,以治疗为主,医疗费用只会越来越高。这使我们不得不考虑有限投入怎么提高产出,办法就是把更多精力投在预防上。
黄峰平认为,现在赋予医联体的新内涵:一是病人下沉社区,二是有序治疗,三是逐步把全科医学发展起来,以此更好地应对人口老龄化问题。
不难看出,具有新内涵的医联体构架中,社区医院是最薄弱的,这也是全国各地医联体探索中最大的障碍。
上海在全科医学专业建设上,算是走得比较快的。比如针对五年制本科毕业生,推出三年全科医生规范化培养项目。黄峰平说:“上海已经建立了基层医疗工作者单独的晋升体系,因为要求他们有原始论文、科研成果很难,但是又必须考虑他们的专业发展前景,上海很早就意识到这点。此外,我们正在制定政策包,包括入籍、晋升、编制、收入、继续教育等。”
黄峰平到上海17个区县调研,汇总了需要尽快解决的许多共性问题,形成三年行动计划(2013~2015)。“我们是为了全面推进家庭医生制度提供好的政策环境。我们也希望社区医院还得要有学术背景,除了医疗外,带有科研和教学。但这个科研是以医疗、干预、宣教等实践工作为基础的科研,举个例子说,服务人群90%控制了高血压,发生脑中风的概率是不是比控制不好的地区的要低得多。如果这类课题按照国际标准做好了,我相信会对改变医疗模式起到很大指导作用。”
全国政协委员、北京大学第三医院副院长高炜:
现行体制下,三甲医院医生社区出诊很尴尬
“几年前市卫生局就出台政策,要求三甲医院对口支援周边社区及基层医院。北医三院的帮扶对象主要是周边16所大学和社区医院,我想这应该算是对医联体的初探吧。但几年下来,收效不大。”高炜坦言。
“这里有很多问题。”高炜同时兼任北医三院心内科和大内科主任,帮扶基层医院的医生多由内科派出,因此,她感受颇深。“我们派出的有主治医师、副主任医师,也有主任医师、教授。有些基层医院组织得好,会提前告知老百姓并进行预约,那么一次出诊可能看上十几个病人,偶尔也有病情复杂、需要转诊的病患。但很多时候也就三五个病人,调调降压药或是咨询咨询。这种出诊效率低,不仅三甲医院医生每次浪费几小时,由于在社区没有处方权,社区医生陪同出诊,也浪费时间。”
说到调药,问题又来了。高炜说:“基层医院药物品种和三甲医院不一样,很多药品基层没有,即使医生调整了用药,病人也要上大医院去拿。前些年用手写处方时,病人可以凭处方直接取药。但现在医院都是信息化管理,又没有与社区医院联网,市医保局同时要求病人结算信息实时上传,所以出诊时连药也开不了,更不用说结算了。病人调药还得再挂一次号。包括检查也是这样,去社区出诊的医生做不了什么事,很尴尬。”
高炜说,合作并没有解决双向转诊的问题。往上转病人不容易,往下转病人也很难,病人和家属担心,医生也害怕。另外,基层医院医生和三甲医院医生对疾病治疗的理念不完全一样,有时也存在基层的病人不能及时转到大医院的情况。“在英国,家庭医生如果没有及时把该转到大医院治疗的病人转上来,是要承担责任的,会影响这个医生以后的执业资格。而我们现在缺少这方面的监督机制。”
北医三院去年启用新门诊大楼后,日门诊量从原来的9000人次上升到1.3万至1.4万人次,医生压力大,病人也觉得看病难。高炜经常问病人,基层医院离家近,为什么不去那看。病人说,他们最在意治疗水平。“要想把医联体搞好,需要加强基层医生的培训与考核,最好能定期轮训,同时也应做好医保付费和社区医护人员绩效考核机制的改革,这些系列性的工作应该形成制度,否则很难见效果。”
全国政协委员、湖南省卫生厅厅长张健:
完善医联体需建立医疗新秩序
建设医联体,张健认为是个好措施,湖南省正在搞试点,也取得了初步成效。
但是总结各地经验教训,他表示,“要想让群众感受到医疗联合体带来的实惠,必须在三个字上下功夫:限、调、提。
“限”是限制大医院的趋利行为。大医院在我国基本上是指公立三甲医院,公立医院虽然也可以赚钱,但不能追求利益最大化。“我们湖南省正在逐步修改对公立医院的考核指标,县级医院次均药费每年要保证零增长,三甲医院次均药费的增长比例也会受到严格控制。这样就会促使大医院‘让利’于基层医院。”
“调”是调整医保报销比例。在医联体中,大医院主要负责重症、疑难杂症的诊治和临床科研,社区卫生服务中心或乡镇卫生院负责预防和后期康复。为引导患者理性就医,除急诊患者之外,对于直接到大医院就诊的患者要降低医保报销比例;对于到基层医院就诊的患者,要提高医保报销比例。
“提”是提高基层医疗机构的服务能力,取得老百姓的信任。一方面国家要通过优惠政策鼓励医师到基层,另一方面,大医院要发挥临床教学医院的作用,为基层多培养人才。
全国政协委员、北京市卫生局局长方来英:
走起来,实践当中看
北京试点的3个医疗联盟运行已数月,但方来英拒绝做出任何评价,因为为时尚早。
“我们可以说,医疗联盟向上转了多少病人,向下转了多少病人,但问题是,这就是我们要追求的吗?如果是这样,我们直接把社区卫生服务中心拨给朝阳医院,或者找个地方盖分院,增加床位不就得了?不是这样,我们要到一个更长的历史空间中去看。”
他指指这两天自己一直在读的一本书——罗纳德·科斯的《变革中国》,这本书写中国的经济体制改革,是从很小的一个村庄、一个工厂做起来的。“我们也想把医联体试点踏踏实实地做起来,看看能不能找到一条路,使医疗体系中不同部分的不同功能更突出,更符合医学发展规律。”
他说,大家都抱怨大医院看病难,排不上队,挂不上号,大家也看到大型公立医院在不断扩张,但医院越大,病人越多,每年北京市的诊疗人次都以百分之十几的速度递增。世界卫生组织做过研究,800张~1200张床位的综合性医院规模最适宜。从各项指标看,北京大型三甲医院的运转效率已经很高,但单个医院的高效牺牲了整个系统的高效。
“一个脑中风病人的功能康复在哪里解决?一个单纯的阑尾炎患者是不是一定要进三甲?能不能去二级?为什么他不去?高血压的维持性治疗,每个月的检查、开药为什么要排队?”方认为,这都是系统设计中的问题。系统不合理,单纯改革某个点,是事倍功半。
“我们感觉医疗联合体可能是条路。北京这么大,三级医院有70多家,现在拿3所三级医院试点医联体,所涉及的社区不到20个。我们在试,不在推。效果怎么样,先走起来看。走起来比不走强,也许走错了,但好过原地打转。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。”
全国政协委员、北京同仁医院副院长徐亮:
专家下社区不如远程医疗
“分层医疗、社区首诊是医改的必然方向,但是传统的专家下社区能不能解决这个问题?”徐亮说,怎么用专家辐射很多点,这是需要思考的问题。
徐亮一再强调,他主张的医联体不是按区域“划片”,不是对基层医院的整体承包,而是优质专科的技术辐射,是优质专科在社区建卫星诊所。比如某一个社区卫生服务中心,眼科与同仁联合,心血管与阜外联合,骨科与积水潭联合等等,线下由社区医生采集专科影像,线上由专家远程诊断病情,先分清什么是常见病,什么是疑难病,下一步就好办了,常见病在社区治疗,需要手术再转到三级医院,这样在保证质量的情况下效率大大提高,因为医生看病人一天只能看五六十个,而看影像能看一两百张。目前在西方国家,眼科、心内科、皮肤科、妇科的专科影像诊断都没有问题,比如眼科通过一个眼底图像,就能诊断90%以上的眼病,不需要过多的主诉及检查。但是创新服务模式的前提是突破政策瓶颈,面对面诊疗能报销,远程医疗报不报,报多少,这也是问题。
如果政策解决了,还要建立标准规范,在国外,远程眼科是有服务标准的,一条一条,达到什么水平,是应该筛查,还是面对面诊断,还是看专家,都有相应标准,这样就比较规范。“现在我们远程医疗说得很多,但是能解决问题、有标准规范的远程医疗并不多。远程医疗不能鱼目混珠,让有标准的、质量高的专科先进去,一步一步来。”
全国政协委员、中国科学院院士葛均波:
限制“盟主”扩大扶持“盟员”变强
“建设医联体的出发点是好的,但就怕各地把‘经’念歪了。”葛均波担忧地说,建设医院联合体的关键不是让“盟主”越来越大,而是让基层医院越来越强。
葛均波形象地将“医联体”比做“盟国”,大医院是“盟主”,小医院和基层医院是“盟员”。要想让这个“盟国”有效运转,首先主管部门和大医院不能有私心,要下决心帮助基层医院培养人才,提高基层医院的水平,让他们留住更多的患者。简单地说,大医院要舍得“割肉”。
“可事实让人担忧啊!”葛均波感叹,有些大医院动辄就是几千张床位,有的甚至超过了1万张,这还不够,有时候加床都加到了楼道。而下级医院却是“门前冷落鞍马稀”。什么大病、小病,什么常见病、多发病、疑难杂症,大医院照单全收。大医院越来越大,基层医院越来越小。
葛均波指出,出现这种情况的原因首先是政府投入不足,大医院只能自己挣,自己挣就要从患者身上取;而政府对大医院考核的主要指标之一是效益,这也逼着大医院扩张。所以他担心,医联体不能成为缓解人民‘看病难、看病贵’的有效途径,反而会成为大医院不断扩张的跷板。
葛均波建议,政府部门要加大投入,让公立医院回归公益性。另外,一定要加强人才的上下流动,让大医院的医生下得去,让基层医院的医生上得来。这才是真正的医疗联合体。
全国部分医疗联合体一览
北京:朝阳医院医疗联盟、友谊医院医疗联盟、世纪坛医院医疗联盟
上海:瑞金医院-卢湾医联体、新华医院-崇明医联体、上海第九人民医院-黄浦医疗联合体
深圳:罗湖联网组团、福田联网组团、南山联网组团等13个联网组团
江苏:江苏康复医疗集团、江苏江滨医疗集团
辽宁:盛京医疗联盟
湖北:武汉市第五医院区域医疗联合体、湖北省人民医院医疗集团
宁夏:宁夏医科大学总医院医院集团
编辑:陈麒 责任编辑:杨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