父亲的书房里杂乱无章,十个平方的面积,放了两张桌子、四把椅子,六七个牛奶箱纸盒、一堆不穿的鞋子,还有两幅早已过期的挂历。老年人的房间大都是这样的,堆满了各种各样的旧东西。我说,这些东西我给你扔了吧。
父亲看看我,轻声说:不想扔。
我给父亲装配了一台电脑,放在他的书房里。
我给电脑装程序,他十分好奇。因为房间太局促了,父亲离我很近,能听到他“呼呼”的呼吸声。
我抬头看看他,他也不说话,聚精会神地盯着电脑屏幕。这是我与父亲之间现在的常态,只要我在家里,他的话很少,而他的目光总是随着我移动。与他说话,他总是说“好的”,要么就是笑笑。
父亲今年七十岁了,仍然还能接受新事物。地摊上的“戏匣子”买了两个,其中一个专程从乡下赶到城里来送我,他以为城里没有这样的新玩意儿,我又感动又哭笑不得;2元钱一个USB,他能插在电脑上看里面的越剧,又打电话来告诉我,家里的VCD播放机用不着了,意思是让给我用,我同样哭笑不得。
我家中的“大事”他都会打电话征询我的意见,这些“大事”其实都是小事,哪个亲戚搬新房送五百还是一千,家中的母狗生了三只小狗是全部送人还是自己养、存款是存一年期的还是三年期的……父亲原来不是这样的人,他一直很强势。在生产队里他是小队长,队员派工和计分他说了算;在家里,自留地种什么种多少,一日三餐吃什么包括菜怎么烧,他也说了算。不知从什么时候起,只要我在场,他的话就少了,他总是在顾及我,许多事情他好像都做不了主了。
其实,我二十四年前就离开了故土,老家的许多事和人对我来说,都只剩下记忆,父亲每次打电话来问,我都莫名其妙,把许多事和人都混淆了。但他却能从我的只言片语中得到一些信息,归纳总结一番。
有时他会从乡下给我带一些新鲜的果蔬,进了屋,他就坐在客厅里,给他倒茶,他说不要不要,但还是接住了;我让他看电视,他说不用不用,但还是津津有味地看下去。我在家里走来走去,他的目光就移来移去。
我慢慢地、慢慢地就理解了,这就是衰老,这就是衰老背后无力和无助引发的,他在心底仰仗你、信任你或又敬畏你、崇拜你,就像我小时候对他一样;还有像老猴王退位之后,看着身强力壮的年轻猴王的那种落寞和悲伤。
我记得父亲最后一次对我说“重话”是二十一年前,我中专毕业了,从江苏镇江乘车回杭州,有很多东西。那时没有电话,写信给父亲,让他来杭州武林门汽车站接我。客车误点了,他没有接到我,反而是我先回到了家,他深更半夜才回来,对我说:“我在武林门汽车站门口站了整整一天。”
从此后,他再也没有在我面前有过一点点的埋怨。
父亲的头发全部花白且枯干,脸上是一块块的老年斑,他不能久坐,久坐了就会睡着,一有声响,又会惊醒。
我问母亲,那台电脑父亲有没有用过。母亲说,他真的不懂,连移鼠标也移不好。我让他问你,他又不敢打电话来问,他说你忙,怕打扰你。
所谓父母子女一场,有时想想很悲哀,我们之间的缘分,就是此消彼长。就像一棵树和土地,还是种子的时候,土地能包容我孕育我,等我长高了,开出了许多花结了许多果,即便根仍然扎在土里,但树与土地之间,有了越来越远的距离,最后只剩下默默的守望。
编辑:徐强 责任编辑:孙淑培