邑人宋公家骧,奇士也。虽曾“七品”加身,却与宦路不亲,惟以自烹、自享诗词为乐。晚华成绩之一《大房山樵歌》,遍咏京西草木,甚得我喜欢,翻阅篇什,歌黄芩在目。道是:
一捧黄芩一桶金,
清凉解暑赛寻荫。
杀青揉捻轻轻甩,
沸水冲开君自斟。
说的是往昔京西土俗,黄芩茶妙用、制法以及待客之道。
由这一首“樵歌”,联想少年之际,画面萌生的感情,难以平抑。
盛夏,爷爷、父亲和我从午睡中醒来,等待生产队敲响上工的钟声。这时刻干什么?饮黄芩茶。午间无风,高温气浪吞并土屋,寂静,不爱说一句话,也懒得睁眼。我们都赤着上身,光着脚,裤腿撸到了膝盖,仍觉得困热难耐。下午的活茬干什么?也许是钻玉米地,也许是积肥、起棚垫圈,都是些耗体力、出汗多的农活。地里半天儿无水喝,必须先把水饮足。爷爷午睡醒得早,提前熬了一大锅黄芩汤。他说:“喝吧,喝了解渴。”说着,端起了一大碗,一条腿跷着,坐在小仓柜上喝起来。我不是很情愿,但我要喝,因为下半晌挣几个工分的活茬正等着我。
我以前的文章也说过,我爷爷是个乡下奇才,他的很多本事至今我都认为神奇。说这黄芩吧,就显示出他的多知多能。我们村这块儿,因为海拔不够,不产黄芩,要采摘,就得到大山里去。挂锄儿时节,爷爷领我到山上割草,告诉了知母、荆芥、柴胡、益母草等多种药材,黄芩也在其中。
黄芩茶的制法么,凭记忆如下:先烧一口大锅,待锅底烧烫,把切碎的鲜黄芩抖进锅中。不停地抖,不停地将锅底搅匀。感觉着已经炒透了,炒干了,就将它搂出。再轮下一锅。至于一锅炒几遍,还有没有其他的搭配,我就不记得了。反正大体上和南方产茶区炒青茶方式差不多。炮制好了的黄芩,搁箱入柜,存放几年都不会走味儿。
必须得说黄芩茶的茶性。它不像宋诗人描摹的那么“萌”,那么浪漫,它就是北人解饮的土品,是过去的穷人想出来的,无有办法的办法。沏出的黄芩,颜色淡黄、清亮,极耐冲泡,有缈缈草香。难以卒饮不为别的,是沏出来的茶,茶棍儿个个竖着,猛饮,非常容易呛嗓,时不时地要将茶棍儿吐出来。现在有了新型茶具,中间带箅子,滤出茶汤,再喝就无妨了。
啥物配啥相,饮用黄芩茶,我以为还是使用大碗为好。一小盅,一小盅,那是饮“龙井”、“观音”,斯文慢啜。而饮北地之物,使用了大碗,方显豪壮,和一地古风连接起来。
有的事,我也想不明白,一种土品非得附加今人意识,以现代语式包装,黄芩茶即是一例。本来纯粹的东西,现在叫成了“黄金茶”,就觉得奇怪。改了名,显出现代人的聪明,但我也认为“搞笑”,反会使人知今而不识其本真。就如同一些风景区,本来自然风光很好,很得人观赏,却偏偏将有根由的土名舍去,换上肤浅的新词,并编造离奇古怪的传说附会,让自然景物蒙羞,使人乏味。
黄芩是一味古已熟知的药材,以其根入药。两三年草龄的黄芩根,便足有药性,味苦、性寒。历传具“清热燥湿、泻火解毒、止血、安胎”功效。农人饮之,已足见大巧若拙的聪明。
黄芩,在东北、西南、中原多个省区分布。因其耐寒,耐旱,北京的山林地区广有种植,有地儿还上了千亩、万亩的规模,形成了产业。此新业态,不惟我动情,樵歌老人宋公亦意绪翩翩,拾笔纵横,新填得一阕《谪仙怨》,仍道咱的黄芩。顽童一般心机出现,款款文辞煞是好玩:
清泉碧野蓝天,墟里依依岚烟。入雨山乡踅步,心疑茶魄迁寒。
紫唇情送一吻,红袖添香缠绵。普洱倾心发问:何时来我边滇?
蔼蔼老者至此尚持童心,我们的游客真应该到山乡里来,看一看吸天风拄地气的千万亩黄芩是何等气势,它不会弱于千万亩葵花、油菜花的好看。至于饮用它么,我建议你就用粗瓷大碗量,起劲儿地喝,喝出一脉相传的豪气,喝出乡愁的记忆。切不可像“男人做闺声”那样,小口儿慢饮呦!
编辑:徐强 责任编辑:孙淑培