重庆是立体的。它不像多数城市那样在平面上摊开,而是垂直于大地生长。我家住在半山腰,每日上下学需攀爬数百级石阶。台阶被岁月打磨得温润如玉,两侧青苔暗生,雨天便泛出幽光。十七年来,我的脚步从蹒跚变为急促,石阶的棱角也从分明变得圆融——我们彼此塑造,像一对沉默的旧友。
这座城市的魔幻在于其对重力的蔑视。轻轨穿楼而过时,我家窗台上的茉莉花会微微颤动;缆车横跨长江,车厢里装满了归心似箭的日常;最奇妙的是那些楼宇,从山顶到江边层层叠叠,万家灯火次第亮起时,整座山城宛如一艘正在沉入星海的巨轮。而我家阳台正对着东水门大桥,每个黄昏,我看着桥上的车流变成光河,恍惚觉得这座城市正在缓慢航行,只是不知驶向何方。
重庆的味道是火锅味的。这气味如此霸道,能渗入石墙的肌理,浸透晾晒的衣衫,最终融入重庆人的血脉。我家楼下的防空洞里就藏着这样一家老火锅,夏天走进去,潮湿的冷气混着牛油香扑面而来。洞壁还留着抗战时期的弹痕,而此刻人们正围着九宫格烫着毛肚,谈笑风生。历史在这里变得具体可感——不是教科书上的篇章,而是舌尖的灼热与墙上的凉意交织的复杂滋味。
重庆的声音是市井的交响。清晨是棒棒军竹杠吱呀的节奏,午后是茶馆里麻将牌的撞击声,深夜里还有大排档的猜拳声从江边飘上来。这些声音沿着山势起伏,产生奇妙的回声效应。有时我在半山腰能清晰听到江边船夫的号子,仿佛声音不是通过空气,而是顺着石阶一级级传递上来的。这座城市的所有声响,最终都汇入长江的涛声里,成为永恒的伴奏。
最让我着迷的是重庆的夜。当最后一缕天光消失在歌乐山后,整个城市瞬间变成光的迷宫。路灯沿山脊蜿蜒如金蛇,车灯在盘山公路上划出红色白色的流线,霓虹招牌在雾气中晕染成彩色云朵。这时从南山一棵树观景台望下去,才会明白重庆的本质:它不是在建设中被偶然塑造的山城,而根本就是一座以群山为基座、以人间烟火为光源的巨型灯台。千百年来,这盏灯亮在长江边上,照着舟楫往来,照着世代更迭。
这座城市用十一年时间,在我身上刻下了它的等高线。那些石阶的重量、火锅的热度、江风的湿度,早已成为我生命的经纬。我知道,从此无论站在多么平坦的土地上,我的内心依然起伏如山城。(毛溪言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