农肥是雅称,其实就是牛、羊、马、驴、猪等牲畜粪便的积聚。
儿时的记忆中,它们以“堆”的形式位于村中央的广场上。高高低低,起起伏伏,曲曲折折好大一片,感觉有几分像小山,说不上巍峨,却有着几分绵延。
彼时农肥堆是生产队的,来源是饲养场一间间或大或小的牛圈、马圈、驴圈和羊圈。肥土从那些圈里被刨起,村民们用车或筐源源不断地运出,倒在村中央的广场上,汇聚成大大的农肥堆。
这个农肥堆是我童年的乐园。从深秋到第二年的开春,每天吃过晚饭,我和小伙伴们都会不约而同汇聚于此,把农肥堆当成道具做各种各样的游戏。在那里撞拐,农肥堆是我们共同的防护,柔软得无论谁摔倒都不会感觉到痛。我们还会捉迷藏,农肥堆的起伏凸凹可以让人隐匿形迹,还会分两队枪战,农肥堆变成拼杀的“战场”。从日落西山到繁星满天,农肥堆寸步不离地陪着我们,成为童年快乐的记忆之一。
农肥堆最终的归宿在田野。每年初春,化冻之前,农肥堆会被化整为零,装上生产队的马车,送到村庄四周大大小小的地块里。送到地里依旧还是肥堆,只是相比身形异常瘦小,整整齐齐地排列着,等待播种的时候,连同玉米、高粱、谷子等种子一同融入大地。
土地承包到户,村中央广场的农肥堆跟着消失了。因为饲养场的那些牛圈、马圈、驴圈、羊圈都被拆掉了,那些牛、马、驴、羊也分到了各家各户,肥堆也分散到了村里各家各户。虽然多数人家的肥堆都让门口显得拥挤,但其体积与生产队的肥堆根本无法相提并论。村民们都意识到了这一点,于是在每天清晨或黄昏,纷纷挎着粪箕子,漫山遍野去捡拾牛、马、驴粪,日积月累壮大自家农肥堆的规模。
我家的肥堆也越来越大,父亲看它的眼神变得越来越热,终于在某天向肥堆伸出了双手。至今记得父亲精心侍弄肥堆的情形,父亲弯着腰,举着镐,小心翼翼把肥土刨开一层,轻轻地砸碎,然后用锹铲到一旁。接着再弯腰再举镐再砸碎,周而复始肥土渐渐变得细腻,父亲与肥堆的情感一步步走近。
虽然农肥的主要原料来自家畜的粪,但自始至终感觉是无味的。从童年开始与之肌肤相亲,嗅觉从未有过一丝的不适。父亲侍弄农肥时也从没见他皱过眉,反而显得那样幸福舒畅。尤其春日播种那几天,父亲的步履矫健,手持粪撮子,弯腰铲起一撮子农肥,手臂轻扬,左右开弓,随之而来是农肥均匀地撒落垄沟,给刚刚播下的种子盖上一层薄薄的棉被。
农肥离堆入地,就成了宝贵营养,这营养纯净质朴,跟庄稼相处得火热,催着庄稼长得更旺,并与庄稼相约相守到老。这营养让田野变得松软、肥沃、丰润,庄稼在里面住得舒舒服服。
父亲离世后,我家不再养任何家畜,肥堆就从门口消失了。春日的土地迎来了化肥,它们取代了农家肥,与土地和种子开始亲密牵手。大多数村民陆续不再养家畜,门口的肥堆越来越小,越来越少,最终从村子的街巷彻底消失,成为一种从前的记忆。
初时,人们陶醉于化肥带来的整洁和方便,甚至曾经一度忘记了那些大大小小的农肥堆。但土地却对化肥的营养有些不适,很快显出板结的症状,庄稼对这营养也不怎么喜欢,收获的果实失去了农家肥营造的传统绿色。于是,有人开始提起那些农肥堆,有人开始怀念那些农肥堆,但却没人能寻回那些农肥堆,因为机械的广泛使用和牲畜的逐日渐少而无可奈何地选择放弃。
去年秋天回老家,临别老叔给带点玉米面。老叔特意强调,这是施农家肥长大的,没上一点化肥。看着老叔那无比自豪的神情,脑海中不由浮现出那些大大小小的农肥堆,一丝哀愁涌上心头,土地真的要与农家肥诀别了吗,农肥堆真的将成为乡村永远的记忆吗。